chatGPT 与哲学

前阵子在欧洲休假,有机会沉淀一些由 chatGPT 引发的想法。

先是我在《不合时宜》播客上和三土老师以及主播王磬、孟常聊了一些关于 AI 和哲学的话题。我其实有很多想探讨的角度,包括大语言模型对语言学和语言哲学的冲击;从技术哲学角度观察学界、业界和社会对技术变革的反应;从认知科学和哲学角度重新看待 Chalmers 的“简单问题”和“难问题”的区分;从社会学和人类学角度看待 AI 对于社会形态和普通大众的真正影响等等。限于篇幅,有些话题没有触及,有些话题蜻蜓点水,有点意犹未尽,不过还是收获颇丰,老友重聚也很开心!整个对话有1小时50分钟(开头的录音),最后发布在小红书上的版本有50分钟【1】。

然后我看了一场由 NYU 组织的 The Philosophy of Deep Learning 研讨会【2】开场关于“大语言模型是否需要感知锚定来获得意义与理解”的辩论【3】,其中最有名的辩论者是图灵奖获得者 Yann Lecun 和哲学家 David Chalmers。在我看来辩论过程在技术问题 vs 哲学问题上失焦,使得双方常常在虚空打靶,看得很着急。不过这个话题确实触及到了语言和认知的深刻关联,即语言在多大程度上编码了人类的感知系统(比如五感、物理环境、情绪心理等),当一个人失去任何一种原初感知能力时,是否可以通过语言来获得关于“意义”和“理解”的部分甚至完整的代偿?大语言模型可否将这个问题从哲学问题转化为一个技术问题?

这当然取决于我们如何定义“意义”和“理解”。不过无论如何定义,它们都必须基于语言,这就让感知系统相较语言而言处于次等的地位,多少有失公允。对于语言和指称对象的关系已经争论了一个多世纪了。从索绪尔、弗雷格、罗素的“指称本体”,到后期维特根斯坦和蒯因聚焦于语言的产生和使用本身,语言从一种认知和交流工具转向意义和理解本身。从这个角度看,“感知锚定”似乎不是那么重要,语言本身以及其高效的方式编码了人的认知。大语言模型的出现模糊了很多语言哲学概念的边界。以这项技术重新审视一个多世纪的争论,本身会带来一种范式转换的奇妙感觉。或许,如同物理学的发展将很多自然哲学问题让度与科学,大语言模型的发展会让很多语言哲学问题让度于数学模型。可惜现在语言哲学已经不是哲学研究的主流,除了乔姆斯基不太令人信服的回应外,也罕见语言哲学家对 chatGPT 的评价。我在想,能否通过研究大语言模型的 embedding 空间,从语言使用本身提取出关于语言的几何和拓扑结构(而不是自上而下的知识图谱),然后对比物理世界的结构,寻找两者的异同。这或许可以从技术角度回答感知锚定的问题。

以上是我重读陈嘉映的《简明语言哲学》【4】后的感受。说是重读,新版比我在大学时读的初版改动极大,几乎是一本新书了。非常好的语言哲学入门读物。

休假期间读的另一本书是《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》【5】,相见恨晚。我喜欢这类书:它们以一个全新的视角重新审视很多司空见惯的现象,将它们纳入到一个新的框架里。这样做其实相当危险,对于作者和读者的自制力有很高要求,不然很容易牵强附会、扭曲事实。但这本书做得很好,的确是一本经典。我意识到隐喻之于语言不是锦上添花的修辞,而是人创造和使用语言的支柱。隐喻将语言的片段从一片片贫瘠的孤岛连接起来,生长出丰茂的意义森林(当我写这句话的时候,我开始下意识地思考我为什么用这些隐喻)。如果说具体的隐喻之于具体的语句是一种动态的、多维度的范式转换,那么这本书将隐喻本身视为理解语言的新范式——无论作者是否有意地构造这样一种映射。

前阵子和《沙丘研究所》的主理人陈飞樾和李雅伦吃饭聊天,飞樾提出从“自恋文化”的视角看待 chatGPT 的兴起。这对我来说真是全新的社会学和人类学角度。技术革命引发的涟漪值得用三棱镜仔细审查,可以窥探多很多细微而深刻的影响。面对技术变革,我们不仅需要学界和业界前赴后继的迭代发展,更需要飞樾和雅伦这样思想自由、好奇心和创造力极其旺盛、对世界的认知不设限的观察者。世界的意义没有消亡,意义在不断产生。

【1】https://www.xiaohongshu.com/discovery/item/648ec3390000000027013c96


【2】https://phildeeplearning.github.io/


【3】https://youtu.be/x10964w00zk


【4】https://book.douban.com/subject/25736285/


【5】https://book.douban.com/subject/26298597/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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